陈章武留影(受访者供图)
塘屿岛上闻名遐迩的海坛天神。伊海摄
□章武
我这辈子,到过不少海岛,但从来没有像平潭的塘屿那样,第一眼望见它,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;第一脚踩上它的码头,心跳就莫名其妙地加速了。
那天,我和几位文友,从县城出发,驱车至敖东镇芬尾港(钱便澳),乘渡轮过海坛海峡,约一小时后在草屿稍作停留,又半小时,抵达塘屿。
草屿和塘屿,是同属南海乡的一对姐妹岛。但俩姐妹长相大不一样。大姐草屿有如杨贵妃,心宽体胖,丰姿绰约,且满山树木,郁郁葱葱,远远望去,如身披一袭翠绿色长裙,也许,这就是取名“草屿”的由来吧?小妹塘屿却如同赵飞燕,身材苗条,有点瘦,但瘦得恰到好处,有一种现代美人的“骨感”——满山满坡皆为裸露的石岩,其纵横交错的纹理,如同一张张渔网,正晾晒在阳光之下,散发出一阵阵遥远而又亲切的鱼腥味。
船靠码头,一上岸,就被前来拉客的摩托车包围了。原来,岛上不通汽车,摩托车是唯一的交通工具。令人惊喜的是,所有驾车的司机全都操莆仙方言,作为莆田人的我,突然间听到如此熟悉的乡音,心跳立即快了起来,很有一种“他乡即故乡”的奇妙感觉。
据说,塘屿全岛现有居民五千多人,其老祖宗全都是明末清初从莆田黄石、江口一带迁来的移民。岛上有三个村庄,分别取名为北楼、中楼和南楼。我们上岸的码头,地属北楼,乘摩托由北而南穿越全岛,便可经中楼和南楼,抵达全岛最南端的海滨沙滩。这里,是海坛海峡的南口,我们此行所要拜访的一位巨人,就横卧在沙滩与海水的临界处。他,就是闻名遐迩的“海坛天神”。
我们迎着海风,从陆地沿沙滩往大海前行,远远望去,便见临海处有一长条形的石头山,状如一个躺在海中的巨人。他圆头大耳,袒胸露臂,挺着大肚子,再把双腿、两足平平地伸进海水里。细看,它脖子上有突起的喉结,脐下还有一柱男根昂天勃立,显然,是个血气方刚的大汉子。据说,当地老乡俗称其为“石人山”,后来有个文人到此,灵机一动,就为他取了个雅称,叫“海坛天神”。
如今,这“海坛天神”已和“泮洋石帆”齐名,成为平潭海蚀地貌景观中的双绝。只不过,石帆是从海水中站起来的,而他是躺在海水中的,这一立一卧,一矗一横,一苗条一粗犷,倒也相映成趣,堪称天赐的两大奇景,对平潭旅游业的发展,可谓功德无量。同来的文友们欢呼雀跃,全都返老还童,像顽童一般爬到“天神”身上摸爬滚打,只有我因腿脚不好,只能拄着拐杖在沙滩上绕“天神”的头胪转了半圈。但也有意外的发现,即在他后脑勺的靠枕处,有朱以撒兄所留下来的摩崖题刻“神游万古”四个字。看来,比起我们这些姗姗来迟者,这位书法名家兼散文高手,早已捷足先登了。
此时此际,海鸥在头顶高旋,海浪在脚边细语,一阵阵海风迎面吹来,我仿佛身轻如燕,也跟随以撒兄的墨宝“神游”起来。千年,万年,亿万斯年?“天神”这家伙是如何来到这里,又是如何躺了下去?他是醉了,还是睡着了?如此五大三粗、身强力壮的他,岂能老躺在这里睡懒觉?喂,朋友,该醒醒了,赶紧拔起双腿,站起来,朝着蓝天白云,伸个懒腰,再甩开膀子,迈开大步,为平潭热火朝天的开发建设,出大力、流大汗吧!
从沙滩返回,当地主人龚清文——南中村的村民委员会主任,已闻讯赶来,在一家海鲜餐厅门口等候我们。他扛了个鼓囊囊的小麻袋,倒出来一看:哇,都是我们全未见过的海螺:青衣螺、斗笠螺、大花螺,还有一种状如笔架的笔架螺,又名皇冠螺。于是,午餐桌上,便有了得天独厚的海鲜味,有了此起彼伏嘘嘘嘘的吸食声。我笑道:此等美味,就是在北京大会堂的国宴上,也享受不到的啊!
席间闲谈,又有意想不到的奇遇:当龚清文得知我弟弟章汉的名字时,忽然高兴地叫起来:“你我还是校友呢!”原来,岛上的中学生,如到平潭城关上学,水陆兼程,交通颇为不便,按祖传惯例,他们往往直接驾船,西入兴化湾,到福清与莆田交界处的江兜中学就读。该校最出名的毕业生,是原任北大副校长的陈章良,其次,就是福州市文联主席陈章汉了,常为学弟学妹们所津津乐道。有了这一段小插曲,这一餐海鲜饭,吃得就更是有滋有味了。
餐后,主人带我们进村一游。有古庙,供桌上的供品,有我从小所熟悉的莆田民间米粿“红团”。有民宅,多为燕尾脊的红砖古厝,和我老家的建筑形制一模一样。其贴在大门两边的春联,又都在红纸上端加一小段白纸,这,不就是莆田沿海所特有的“白头联”吗!记得小时候,我曾听我父亲说过:此俗源于明代抗倭年间,为的是悼念春节期间不幸罹难的亲人。可见,对侵略者的仇恨,古今皆同,陆海皆同,平潭与莆田、福清皆同,真可谓同仇敌忾矣!
我们穿过颇为热闹的村街,来到一个可坐千人的大礼堂。有几位手抱烟筒的“老叔公”(莆田人对老大爷的尊称)正在打麻将,还有几位“老婶妈”(莆田人对老太婆的爱称),正在闲聊。其中有一位缠小脚的“老婶妈”特别热情,一看到我们这些生客,就招手让我们坐在她身边“讲新闻”(莆田话,聊天的意思)。有趣的是,她的装束:插花的螺髻,绣花的头箍,斜襟镶边的大褂,居然都还保留明清时代的古典风韵,显然,这是老祖宗从莆田陆地移民时所带来的式样。
墙上,还有若干告示,引起我们这些文人的极大兴趣。
其中,有一张《南中十八怪》,以莆田方言的“顺口溜”,向外地游客介绍这里的自然景观和民情风俗:裸石男女睡一块,坐车不如坐船快,紫菜搓成老鼠尾,石头切成豆腐块,小脚女人走路快,姑娘不愿嫁岛外……其幽默风趣,不亚于全国驰名的《云南贵州十八怪》,真让人忍俊不禁。
返回福州,我向84岁的老母亲汇报难忘的塘屿之行。不料,她老人家说:塘屿,我当然知道。当年,我和你爸是在平潭县城结婚的,后来到塘屿住了一段时间,我就是在塘屿怀上你的,再后来,坐船到白犬岛,这才生下你……
到此,我才如梦初醒,恍然大悟。原来,我的生命之源、生命之根,就在塘屿;我在娘胎里的第一次心跳,就在塘屿。难怪,我第一眼看到塘屿,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,第一脚踏上塘屿,心跳也就加速了……